第六章
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，身上乍寒乍热，心中迷迷忽忽，牙根上起了一瞥紫泡，只思喝水，不思吃什么。饿了三天，火气降下去，身上软得像皮糖似的。就怕就是在这三天里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连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东说念主家听了去。一澄澈过来，他也曾是“骆驼祥子”了。
自从一到城里来，他就是“祥子”，仿佛根底莫得个姓；如今，“骆”摆在“祥子”之上，就更莫得东说念主热心他到底姓什么了。有姓无姓，他我方也并不在乎。不外，三条六畜才换了那么几块钱，而我方倒落了个绰号，他以为有点不大上算。刚能挣扎着立起来，他思出去望望。没思到我方的腿能会这样的不艰苦，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，昏昏千里千里的坐了好泰半天，头上见了凉汗。又忍了瞬息，他睁开了眼，肚中响了一阵，觉出点饿来。极慢的立起来，找到了个馄饨挑儿。要了碗馄饨，他仍然坐在地上。呷了口汤，以为恶心，在口中含了半天，对付的咽下去；不思再喝。但是，待了瞬息，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纵贯到腹部，打了两个响嗝。他知说念我方又有了命。
肚中有了点食，他顾得望望我方了。身上瘦了很多，那条破裤也曾脏得不可再脏。他懒得动，但是要赶紧规复他的干净利落，他不肯就这样神头鬼面的进城去。不外，要干净利落就得用钱，剃剪发，换换穿着，买鞋袜，都要钱。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，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！但是，他恻然了我方。诚然被兵们拉去未几的日子，到当今一思，一切都像个恶梦。这个恶梦使他老了很多，好像他忽然的一气增加了好几岁。看着我方的大手大脚，明明是我方的，但是又像忽然由什么场地找到的。他尽头的酸心。他不敢思往时的那些憋闷与危急，诚然不去思，可依然的存在，就好像连阴天的时分，不去看天也知说念天是黑的。他以为我方的肉体是尽头的可人，不应当再太自苦了。他立起来，明知说念身上还很软，但是刻辞谢缓的思去打扮打扮，仿佛只须剃剪发，换件穿着，他就能坐窝浩大起来似的。
打扮好了，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。访佛搪布的寥落内容粗布裤褂一元，青布鞋八毛，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，还有顶二毛五的凉帽。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。拿着两包火柴，顺着大路他往西直门走。没走出多远，他就觉出缅想疲顿来了。但是他咬上了牙。他不可坐车，从哪方面看也不可坐车：一个乡下东说念主拿十里八里还能作为说念儿吗，况且我方是拉车的。这且不提，以我方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极少病拿住，见笑；除非一跤栽倒，再也爬不起来，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，决抵御软！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，他思，祥子便算完毕；他只折服我方的肉体，不论有什么病！
哆哆嗦嗦的他放开了步。走出海甸不远，他目前起了金星。扶着棵柳树，他定了半天使，天摇地动的闹慌了会儿，他恒久没肯坐下。寰球的旋转渐渐的坦然起来，他的心好似由老远的又落到我方的心口中，擦擦头上的汗，他又迈开了步。也曾剃了头，也曾换上新衣新鞋，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我方了；那么，腿得尽它的职守，走！一气他走到了关厢。看见了东说念主马的忙乱，听见了复杂逆耳的声息，闻见了干臭的滋味，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，祥子思爬下去吻一吻阿谁灰臭的地，可人的地，孕育洋钱的地！莫得父母兄弟，莫得同胞亲戚，他的独一的一又友是这座古城。这座城给了他一切，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人，这里有的看，有的听，到处是光色，到处是声息；我方只须卖力气，这里还罕有不清的钱，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。在这里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，乡下惟有棒子面。才到高亮桥西边，他坐在河岸上，落了几点热泪！
太阳平西了，河上的老柳歪歪着，梢头挂着点金光。河里莫得些许水，但是长着不少的绿藻，像一条浓重的长绿的带子，窄长，深绿，发出些微腥的潮味。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，矮小枯干，叶上落了一层灰土。河南的荷塘的绿叶轻细无力的浮在水面上，叶子操纵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。东边的桥上，斗争的东说念主与车过来往时，在斜阳中尽头显着仓卒中，仿佛都感到暮色快要的一种不安。这些，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尽头的趣味与可人。惟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气算是河；这样的树，麦子，荷叶，桥梁，才气算是树，麦子，荷叶，与桥梁。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。
坐在那里，他不忙了。目前的一切都是熟练的，可人的，就是坐着故去，他仿佛也很乐意。歇了老泰半天，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：醋，酱油，花椒油，韭菜末，被热的清白的豆腐一烫，发出点顶香好意思的味儿，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；捧着碗，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，他的手不住的哆嗦。吃了一口，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；他我方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。一碗吃完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。半闭着眼，把碗递出去：“再来一碗！”
站起来，他觉出他又像个东说念主了。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，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，他知足得要喊叫出来。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，摸了摸袋中的钱，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，他硬把病忘了，把一切都忘了，好似有点什么心愿，他决定走进城去。
城门洞里挤着千般的车，千般的东说念主，谁也不敢快走，谁可都思快快往时，鞭声，喊声，骂声，喇叭声，铃声，笑声，都被门洞儿——像一架扩音机似的——嗡嗡的联成一派，仿佛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发着点声息，都嗡嗡的响。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，西跨一步，两手操纵的拨落，像条瘦长的大鱼，随浪欢畅那样，挤进了城。一眼便看到新街口，说念路是那么宽，那么直，他的眼发了光，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雷同亮。他点了点头。
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东说念主和车厂呢，当然他思奔那里去。因为莫得家小，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，诚然并不弥远拉厂子里的车。东说念主和的雇主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东说念主了，东说念主老，心可不憨厚。年青的时分他当过库兵，设过赌场，营业过东说念主口，放过阎王账。干这些餬口所应有的履历与法度——力气，心路，时刻，交际，字号等等——刘四爷都有。在前清的时分，打过群架，抢过良家妇女，跪过铁索。跪上铁索，刘四并没皱一颦蹙，没说一个饶命。讼事教他硬挺了过来，这叫作“字号”。出了狱，赶巧入了民国，差人的势力越来越大，刘四爷看出大地上的英杰已成了往时的事儿，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些许契机了。他开了个洋车厂子。土混混树立，他晓得怎么对付穷东说念主，什么时分该紧一把儿，那儿该松一步儿，他有善于变调的天才。车夫们莫得敢跟他耍骨头的。他一瞪眼，和他哈哈一笑，能把东说念主弄得迷迷忽忽的，仿佛一脚登在天国，一脚登在地狱，只美妙他摆弄。到当今，他有六十多辆车，至坏的亦然七大略新的，他不存破车。车租，他的比别家的大，但是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着两天的份儿。东说念主和厂有场地住，拉他的车的单身儿，都不错白住——但是得交上车份儿，交不上账而和他苦腻(软磨硬缠)的，他扣下铺盖，把东说念主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外出外。寰球要是有个急事急病，只须告诉他一声，他不含忽，水里火里他都热心的维护，这叫作“字号”。
刘四爷是虎相。快七十了，腰板不弯，提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。两只大圆眼，大鼻头，方嘴，一双大虎牙，一张口就像个老虎。个子确切与祥子一边儿高，头剃得很亮，没留胡子。他自居老虎，可惜莫得犬子，惟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——知说念刘四爷的就必也知说念虎妞。她也长得猴头猴脑，因此吓住了男东说念主，匡助父亲就业是把好手，但是没东说念主敢娶她作内助。她什么都和男东说念主雷同，连骂东说念主也有男东说念主的清冷，未必分更多一些时势。刘四爷打外，虎妞打内，父女把东说念主和车厂解决得铁筒一般。东说念主和厂成了洋车界的巨擘，刘家父女的认识往往在车夫与车主的口上，如念书东说念主的旁征博引。
在买上我方的车以前，祥子拉过东说念主和厂的车。他的积累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。把钱凑够了数，他要过来，买上了那辆新车。
“刘四爷，望望我的车！”祥子把新车拉到东说念主和厂去。老翁子看了车一眼，点了点头：“不离！”
“我可还得在这儿住，多喒我拉上包月，才去住宅门！”祥子颇随心的说。
“行！”刘四爷又点了点头。
于是，祥子找到了包月，就去住宅山；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，便住在东说念主和厂。
不拉刘四爷的车，而能住在东说念主和厂，据别的车夫看，是件少有的事。因此，致使有东说念主臆想，祥子必和刘老翁子是亲戚；更有东说念主说，刘老翁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，而思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“凡人”。这种猜思里诚然怀着点妒羡，但是万一要真的这样回事呢，畴昔刘四爷一死，东说念主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。这个，教他们只敢胡猜，而不敢在祥子眼前说什么不受听的。其实呢，刘老翁子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。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东说念主：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执着旧的习尚。假若他去当了兵，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皋比，赶紧就不傻装傻的去凌暴东说念主。在车厂子里，他不闲着，把汗一落下去，他就找点事儿作。他去擦车，打气，晒雨布，抹油……用不着谁支使，他我方知足干，干得高欢笑兴，仿佛是一种极好的文娱。厂子里靠常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；收了车，寰球不是坐着座谈，等于蒙头大睡；祥子，惟有祥子的手不闲着。初上来，寰球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，狗事市欢东说念主；过了几天，他们看出来他极少莫得卖好讨俏的趣味，他是那么诚笃当然，也就无话可说了。刘老翁子莫得夸奖过他一句，莫得很是多看过他一眼；老翁子冷暖自知儿。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，即使不拉他的车，他也还知足祥子在厂子里。有祥子在这儿，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弥远扫得一干二净。虎妞更可爱这个傻大个儿，她说什么，祥子老全心听着，不和她争辩；别的车夫，因为受尽疼痛，讲话老是横着来；她极少不怕他们，但是也不肯多分解他们；她的话，是以，都留给祥子听。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分，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一又友。赶到他一趟来，连老翁子骂东说念主也似乎更知足而慈善一些。
祥子拿着两包火柴，进了东说念主和厂。天还没黑，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。看见他进来，虎妞把筷子放下了：
“祥子！你让狼叼了去，如故上非洲挖金矿去了？”
“哼！”祥子没说出什么来。
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，什么也没说。
祥子戴着新凉帽，坐在他们对面。
“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，一块儿吧！”虎妞仿佛是接待个好一又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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祥子没动，心中忽然嗅觉到极少说不出来的亲热。一向他拿东说念主和厂作为者：拉包月，主东说念主常换；拉散座，座儿瞬息一改；惟有这里老让他住，老有东说念主跟他说些座谈儿。当今刚逃出命来，又回到熟东说念主这里来，还让他吃饭，他确切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，但是也确切落下泪来。
“刚吃了两碗老豆腐！”他示意出极少礼让。
“你干什么去了？”刘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。“车呢？”
“车？”祥子啐了口吐沫。
“过来先吃碗饭！毒不死你！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？！”虎妞一把将他扯往时，好像老嫂子青睐小叔那样。
祥子没去端碗，先把钱掏了出来：“四爷，先给我拿着，三十块。”把点零钱又放在衣袋里。
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，“哪儿来的？”
祥子一边吃，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。
“哼，你这个傻小子！”刘四爷听完，摇了摇头。“拉进城来，卖给汤锅，也值十几多块一头；要是冬天驼毛都全的时分，三匹得卖六十块！”
祥子早就有点后悔，一听这个，更酸心了。但是，继而一思，把三只活活的六畜卖给汤锅去挨刀，有点缺德；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，就都该在世。什么也没说，他心中坦然了下去。
虎密斯把家伙撤下去，刘四爷仰着头似乎是思滥觞来什么。忽然一笑，披露两个越老越厚实的虎牙：“痴人，你说病在了海甸？为什么不由黄村大路一直回归？”
“如故绕西山回归的，怕走大路教东说念主追上，万一村子里的东说念主思过味儿来，还拿我当逃兵呢！”
刘四爷笑了笑，眸子往心里转了两转。他怕祥子的话有鬼病，万一那三十块钱是抢了来的呢，他未便代东说念主存着赃物。他我方年青的时分，什么坐法的事儿也干过；当今，他自居是改邪反正，不可不注意，况兼知说念怎么的注意。祥子的陈述惟有这样个缝子，但是祥子极少没发毛咕(有所疑惧而险恶)的诠释注解开，老翁子放了心。
“怎么办呢？”老翁子指着那些钱说。
“听你的！”
“再买辆车？”老翁子又披露虎牙，似乎是说：“我方买上车，还白住我的场地？！”
“不够！买就得买新的！”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，只顾得看我方的心。
“借给你？一分利，别东说念主借是二分五！”
祥子摇了摇头。
“跟车铺打印子，还不如给我一分利呢！”
“我也不打印子，”祥子出着神说：“我渐渐的省，够了数，现钱买现货！”
老翁子看着祥子，好像是看着个什么奇怪的字似的，可恶，而没法儿不满。待了会儿，他把钱提起来：“三十？别打敷衍眼！”
“没错！”祥子立起来：“睡眠去。送给你老东说念主家一包火柴！”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，又楞了楞：“不必对别东说念主说，骆驼的事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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